徐志嘯:我的導師陳子找九宮格講座展師長教師–文史–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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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和陳子展師長教師(右)在一路

“書須零星讀,花向整潔看。”這是我碩士研討生進學初,導師陳子展師長教師擷取後人之語,書寫給我的話,其意是指,唸書要零星地讀,這是由於唸書,必需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不成能整部書一股腦兒地吞讀,但不雅花,就要整潔地看了,即需全體地觀賞,才幹領略花的全體美,如零星地看花,就無法觀賞到它的美——把花分離得四分五裂,會損壞它的全體美感。陳師長教師用這兩句話來領導我的學業,告知我,做學問,既須從微不雅上細讀原著,也要能微觀上有全體掌握,宏微不雅的聯合,方能使學問做得扎實。他白叟家這兩句話的親筆手跡,至今仍擺放在我的書桌上,可讓我不時領會貫通。

我是“文革”前的老三屆高中,恢復高考,1977年底考上了復旦汗青系,1978年頭進學,屬于77級本科生。進學后,第二年跨系跳級,考上了中文系研討生,從此拜在久負盛名的陳師長教師門下。在我看來,陳師長教師的名看和學問都是最好的,我后來才了解,他因年紀已高,一輩子只帶了我一個研討生,他昔時招我的時辰曾經81歲了,比我整整年夜50歲,屬于我的爺爺輩。

剛進學的時辰,陳師長教師家住長樂路,我每周六下戰書往他家上課,他開了書單讓我唸書,這些書包含《詩經》《楚辭》《說文解字》《爾雅》《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等,以及觸及先秦兩漢時期的諸多文史典籍,我讀后寫唸書陳述,向他報告請示。日常平凡我也會依照他的囑咐,幫他買書,做些協助他研討任務的雜事。那時錢鍾書的《管錐編》剛出書不久,他對此書共享會議室評價很高,特地讓我幫他往買。

陳師長教師扶攜提拔先生歷來不遺余力,早在三四十年月時就有很多后來成名成家的學者傳授,是他死力扶攜提拔培育的。這里有幾件工作讓我特殊激動。“文革”后楚辭學界第一次在湖北召開全國性學術會議,湖南方面專門給陳師長教師發了約請函,那時陳師長教師曾經八十多歲了,他不成能親身與會,但他很慎重地寫了兩封推舉信,一封答復湖南方面,一封給復旦中文系——推舉我帶著那時已基礎完成還沒餐與加入辯論的碩士論文,代表他餐與加入會議。但這事終極沒勝利,因中文系以為,研討生取代導師餐與加入學術會議,系里從無先例。1984年,成都召開楚辭研討國際會議,批評japan(日本)學者對屈原的猜忌否認,陳師長教師又一次接到約請,也又一次囑我撰寫論文,推舉我代他餐與加入會議,那時我已結業留系任務,任他的助手,白叟家又一次慎重地用羊毫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成都約請方,一封推舉信寫給中文系,但中文系仍是沒批准,來由是成都太遠了。陳師長教師的這兩次自動熱忱推舉,讓我這個還沒出茅廬的先生非常激動,陳師長教師這是有興趣識地在推我走向學術界。

我讀研時,黌舍規則有一筆研討生科研經費可以往外埠訪學,陳師長教師專門給我寫了多封先容信,讓我往造訪一些學界專家,此中包含殷孟倫、常任俠、廖沫沙、林庚等,這些人都是他的伴侶或先生,有他的先容信,我確定不會被拒之于門外;而對我小我來說,這盡對是一次極好的進修請教機遇。我結業留校后,先做陳師長教師的學術助手,后陳師長教師正式退休,他提出我到北年夜持續進修,特殊推舉我到北年夜林庚師長教師門下,攻讀博士。陳師長教師和林庚師長教師父子,都比擬熟習。林庚師長教師父親林志鈞老師長教師,是清華的名傳授,也是清華國粹院的導師之一,曾受梁啟超生前所托,擔任收拾編纂梁的《飲冰室合集》。我是帶著陳師長教師的推舉信,特地北上,到北年夜林府造訪林庚師長教師的,林師長教師看了陳子展師長教師的推舉信后,對我非常熱忱,在周全清楚了我的情形后,批准我報考他的博士生。進學后我才了解,林師長教師招我時,就想要我結業后留在北年夜,當他的學術助手。但遺憾的是,我老婆執意不願北上,我不得不忍痛割愛分開北年夜,這方面情形,我在悼念林庚師長教師的專文中有具體講述。

陳師長教師于耄耋之年為鼓勵我學業朝上進步,特寫下這段長語:“博學于文,行己有恥。此顧亭林語也。腳踏實地,無徵不信。此乾嘉樸學家常語也。學由悅進,此明清之際四川學者唐甄《潛書》中語。文自怨生,此太史公《屈原傳》中語,謂《離騷》之作蓋自怨生也。愚嘗以學由悅進、文自怨生,作為聯語,懸諸座右,意味不悅不學,不怨不文也。”其意高度歸納綜合了他終生之學的經歷、立場和心得,他自己就是依循著這些哲理之語,一個步驟步邁進了學術殿堂,成為一代學術大師。由此,他書寫此長語,教導本身的獨一嫡派門生,也應遵守這些哲理名言,唸書、作文、從事學術工作,未來盡力成為卓有成績的學者。先師的這段寄語,自始至終是敦促我在學術途徑上奮進的動力。

和陳師長教師關系比擬好的老傳授,我了解的有趙景琛、賈植芳、杜月村等,王運熙那時屬于他領導的青年教員。趙個人空間景深師長教師已經這么評價陳師長教師的近代文學史著作:“這本書是我極愛讀的。坊間有很多文學史的著作,年夜都是把他人的群情掇拾成篇,毫無生發,而造句行文,又多死板。本書則有他本身的研討心得,并且時帶滑稽。書中文筆流利,層次明白,對文學年夜勢說得很是明白,讀之令人不忍釋手。”

陳師長教師跟周谷城師長教師關系很好,他們都是湖南人,上世紀20年月,在湖南長沙船山學社自修年夜學任教時,他們就是同事伴侶。我70年月末到陳師長教師家里上課的時辰,有一次看到一輛三輪車停在他家門口,進門以后才了解,本來這是周谷城師長教師的包車,當時兩人相談正歡。兩位師長教師因友誼關系,常常交往。不外,周谷城師長教師當上全國人年夜副委員長以后,陳師長教師就自動“敬而遠之”了。

平輩或下輩的學人里,陳師長教師很觀賞湖南的楊樹達和上海的楊廷福、范祥雍。他屢次在我眼前提到楊樹達師長教師,說他學問好,是湖南人中的杰出學者。楊廷福是做隋唐史的,在上海教導學院任教,陳師長教師和我屢次講到他的學問好。楊廷福一向沒分開上海教導學院,聽說,是由於教導學院引導對他太好了,楊感到分開有點對不住引導。陳師長教師的《楚辭直解》一書扉頁上有“范祥雍、杜月村檢閱校對”,這是陳師長教師這部著作曾請范、杜兩人配合介入檢閱校對。陳師長教師在我眼前,曾屢次提到范祥雍,說他學問很不錯。

陳師長教師堅毅剛烈不阿的性情性格,在他的伴侶熟人中是有口皆碑的。早年曹聚仁師長教師就稱他“笑傲貴爵,不作鶴舞”;賈植芳師長教師曾對人性:“中國常識界沒幾個真正的狂狷之士,復旦陳子展算一個……”但是,作為先生、助手,我一向感到陳師長教師看待先生輩循循善誘、關愛備至,這在他抗戰時代的先生,如中文系黃潤蘇傳授等人的回想中都談及,1980年我成婚時,陳師長教師特意遴選了一個周末,在南京東路燕云樓請我們佳耦吃飯,后因周末該店人太多,又改到福州路的老半齋飯館,此事使我們佳耦很激動。

陳師長教師暮年一向想回湖南,講了屢次,阿誰時辰他已年近九十。陳師長教師是1992年往世的,那時我曾經從北年夜重回應版主旦了,但不巧的是,他往世的時辰,我正好不在上海,回到上海后才得知凶訊,很遺憾沒能為他送行——他沒讓舉辦任何謝世典禮,靜靜地分開了這個世界,這合適他的性情和愿看——往世前他就早定了“四不”準繩:不開悲悼會,不搞屍體離別,不留骨灰,不發訃告。當然,最后一條是確定做不到的,復旦仍是按通例發了訃告。

陳師長教師在中國文壇久負盛名,他雖奔放不羈,但在政治上卻極為低調,不求貴顯、不慕虛榮,復旦學人對他過往經過的事況的傳說與故事,經常有一種奧秘感,然陳師長教師一向以來卻對媒體和外界,閉口不提他早年在長沙來往的好伴侶——他們中不少人1949年后成了國度引導人。

早在上世紀30年月,陳師長教師在上海文壇縱橫馳騁、鼎鼎著名,他不只被復旦、滬江年夜學、上海法政學院等多所年夜學聘為傳授,並且撰著的兩部扛鼎之作《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比來三十年中國文學史》,在學界具有普遍影響,即使從明天看來,這兩部近代文學研討著作家教,也仍然具有首創性意義,為近代文學研討界所稱道。在這兩部近代文學史中,陳師長教師專門闡述了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中所疏忽的、而在近代時代曾呈現的舊體詩詞創作及其作者群——宋詩活動、同光體代表詩人、近代四年夜詞人等。在陳師長教師看來,1898年應是“近代文學”的真正開始,緣由在于:甲午戰勝,對中國的安慰太年夜了,警醒了中國人,文人們才從陳腔濫調文中束縛出來,接收外來影響,開端提倡“新體裁”,從而發生了“詩界反動”,甚至文學反動。

這以后,陳師長教師開端教中國現代文學,先后編寫、出書了《中國文學史講話》,以及《唐代文學史》《宋代文學史》(后合編為《唐宋文學史》行世)。別的,陳師長教師還曾開設過中國文學批駁史課程,并專門編寫了課本,此課本在時光上要早于國際不少有名文學批駁史家的批駁史論著。

30年月,陳師長教師撰寫大批雜文,可謂在上海文壇叱咤風云,他不只在民眾語文明活動中首舉年夜旗、在各類文壇論爭中嶄露頭角,並且是右翼文明陣營中的驍將,堪與魯迅、茅盾、郁達夫、陳看道、鄭振鐸、朱自清、徐懋庸、夏征農齊名。陳師長教師的雜文,年夜多短小精幹、潑辣尖利、刺中時弊,其辭鋒之鋒利、譏諷之辛辣、識見之淵博,在那時文壇可謂俊彥。這些雜文頒發時,多以楚狂、楚狂白叟、湖南牛、年夜牛等筆名行世,他筆名中的這個“牛”字,很能表現湖南人的頑強特性。古代文學史家唐弢師長教師在《申報·不受拘束談》合訂本“序”中曾寫道:如要寫古代文學史,從《新青年》開端倡導的雜感文,不克不及不寫;如要闡述《新青年》后雜感文的成長,黎烈文主編的《申報·不受拘束談》不克不及不寫,它對雜文的成長起了主要感化。而陳子展師長教師恰是這個報紙副刊的常常撰稿人,陳師長教師在《申報·不受拘束談》頒發的雜文多少數字,堪與魯迅比肩。

陳師長教師學術生活的岑嶺,應當是他享譽國內外的“詩”“騷”研討。自40年月中期開端,陳師長教師開端涉足《詩經》語譯——將《詩經》譯成口語文登載在報紙上,發明讀者反映不錯,頗受接待,由此,陳師長教師對《詩經》發生了濃重愛好,聯合講授,他開端著手對“詩三百”作一一的注釋、今譯、評論和研討。他的《詩經》研討年夜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問世于3瑜伽教室0年月的《詩經語譯》;第二階段,50年月出書《國風選譯》與《雅頌選譯》;第三階段,80年月集年夜成的《詩經直解》出書,此后,又有《詩三百解題》問世。可以說,陳師長教師終生用力最多、表現功力最深、成績最年夜的,起首是《詩經》研討,其次是暮年的《楚辭》 研討。

陳師長教師以為,《詩經》三百多篇作品從各個分歧角度和層面反應表示了上古時期的社會生涯,它是上古社會和汗青的一面鏡子,可謂上古社會的百科全書。對于歷來爭議較年夜的一些疑問題目,如孔子刪詩說、采詩說、詩序作者、大雅頌界說等,陳師長教師都旗號光鮮地表述了小我見解。為清楚析詩篇轉義,特殊是此中能夠觸及的汗青與社會的多學科淵博常識私密空間,陳師長教師城市予以詳盡的引證,而這些引證的資料,良多要觸及地理、地輿、汗青、風氣、生物、考古、農業、軍事、經濟等多學科、多層面,他都誨人不倦地引證各類材料予以闡釋和闡明,這方面比擬典範的案例有:《曹風·蜉蝣》《小雅·信南山》《小雅·賓之初筵》《周頌·良耜》《周頌·潛》等詩篇。我見過他的一個筆記本,記載了各類現代史料的原始材料,所有的用羊毫小楷手抄。與學界其他《詩經》研討學者分歧的是,陳師長教師特殊重視對最新文物出土考古材料予以挖掘與應用,實時地將這些材料應用于他的《詩經》詮釋中,從而對這部上古時期的百科全書,盡能夠地做出符合汗青和時期的正確闡釋。毫無疑問,陳師長教師確是20世紀《詩經》研討的大師,他完整堪與魯迅、聞一多、郭沫若等近古代《詩經》研討諸大師并駕齊驅而毫無減色。與他們比擬,陳師長教師的《詩經》研討特殊顯示了屬于他小我的奇特作風特點,既有郭沫若等人的今譯、注釋門路——“匯注”“章指”,也有聞一多等人的專題研討結果——“解題”(“今按”),他的研討可謂統籌兩者而又能融為一體。無論從研討的深度甚至廣度看,陳師長教師的《詩經》研討都到達了時期的最高層。

陳師長教師的《楚辭》研討開端于60年月。他搞《楚辭》,是既和前人“抬杠子”,也和古人“抬杠子”,他要爬梳、廓清歷來在楚辭研討上覆蓋的迷霧。我記得他那時明白說,他不贊成武漢年夜學劉永濟傳授的不雅點,由此,他下決計對楚辭作體系周全的梳理,對歷代和古代的各家注本作逐家評述,而后提出本身的見解。陳師長教師翻遍了歷代的《楚辭》注本,當真體系地研讀了馬、恩和東方很多實際家關于人類汗青及社會成長的論著,參考了大批上古時期的出土文物質料和歷代文獻,盡力用汗青唯心主義和古代社會學目光來對待和闡釋楚辭中所反應表示的上古社會的汗青與文明。可以說,集楚辭所有的作品注、釋、箋、譯、論之年夜成的《楚辭直解》一書,確立了陳師長教師在古代楚辭學界的位置和影響,他天然被聘為了中國屈原學會的學術參謀,并被列為20世紀楚辭研討八大師之一。

陳師長教師作為經過的事況年夜反動時期的反動者、新文明活動的推進者和右翼文壇的斗士,平生經過的事況坎坷,令人感歎。2018年5月,上海市社聯盛大舉辦年夜會,陳師長教師作為文學史家、雜文家,被學界公推為首批上海“社科巨匠”,這一殊榮,實乃眾看所回,它是對陳師長教師平生學術成績的高度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