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華兄執編《書屋》，來信約我寫一篇張承志的評述文章。那時是本年的2月中，春節元宵剛過，人還有些想幹事的精力，隨口就承諾了。說是3月底要見稿，想著時光餘裕，也沒太放在心上。前幾天又收到來信，這回是催稿，文華認為我曾經寫好了，而我這才算清楚過去，這回約稿是為了共同張承志兄的頭條則章和手跡，以“三合一”的情勢註銷，如許我的評述文章就無法推延也無法出席了。那么趕緊寫吧。
如許我就把思路拉回到十多年以前或許更早的時間。我對張承志的小說不生疏，但也僅止于這些作品。從我做文學批駁起，他的小說一向是我追蹤關心的對象，也是我研討、摸索今世文學成長途徑的重要樣本之一。我簡直追蹤瀏覽了張承志的一切小說，對此中年夜部門作品頒發過評論。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月頒發的《黑駿馬》《南方的河》《金牧場》以及《殘月》等一組小說，我都有分歧情勢的反應與評價。此刻回憶起來，這些作品鼓勵了阿誰時期的很多青年（我們都是同時期人），使瑜伽場地我們感觸感染到一種性命與共的熱血幻想。盡管那時我還不熟悉張承志。
不外這僅僅是我作為一個文學評論任務者，對小說家張承志所表達的一種同時期人的敬意，以及對他的作品并不正確的解讀。我生于1954年，是在上海長年夜的一名“69屆初中生”，沒有經過的事況過阿誰時期的年夜風年夜浪，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師從了“七月派”作家賈植芳傳授，研討古代文學和比擬文學，從研討巴金的無當局主義思惟途徑——由這條途徑進而修改性地進修了國際共運史上的浩繁社會主義家數以及俄羅斯反動活動的汗青——再進進以魯迅為焦點、以胡風為典范的新文學傳統的傳承任務，直至明天。在我的無限的常識范疇與學術視野里，張承志是今世的一面旗號，當然不是獨一，張承志代表了中國常識分子真摯實行“知行合一”的標的目的。
我之所以要三言兩語地先容本身，是為了尋覓我為什么可以或許接收張承志創作和行動的來由。我倆生涯途徑紛歧樣，差別太年夜，他所經過的事況的那些奧秘經歷我全無所聞。可是我讀他的文字，竟是那么愛好，仿佛有一種來自遠方的號召，喚起我性命深處的基因password。在比來一次接收記者采訪時，我用了一個概念描述本身，我說“我是屬于幻想主義教導下生長的那一代人”。實在，我也說不明白本身究竟接收了哪一種幻想主義的教導。就像我導師賈植芳師長教師磨難半生，從不安本分，簡直把“牢底坐穿”，說究竟，他就以為本身是一個常識分子，讀過書的人，應當有所尋求，要盡力把一個“人”字寫得規矩。僅僅是為了這么一個似乎每小我都應當這么做的渺小的“幻想”，他差點成了中國的“布朗基”。我再聯想到張承志的散文里，寫到了觀賞japan(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留念館，這不又是一個“布朗基”嗎？二十世紀七十年月中期，在沒有什么書可讀的時期，我居然從書店買到了新出書的《蟹工船》，小說的內在的事務此刻差未幾淡忘了，我后來也往過小樽，但我純潔是往北海道觀光，與小林留念館擦肩而過也不得知，現在再讀張承志的文字，那時讀小林的那種清涼肅殺的感到一會兒涌上心間。“不作平安的文士”，這一條有形的線，冥冥中串聯起古今中外的仁人志士。這類人也可以分作兩種，此中極品，可以或許做到“有殺身以成仁”，這個行列有秋瑾、徐錫麟、譚嗣同、小林多喜二……而年夜大都有知己者，也許只能做到“無求生以害仁”。也就是我導師所說，背上十字架，盡力把“人”字寫規矩，這兩類人都是高貴的人。但后者常常想起前驅者的鮮血，會無情不自禁的慚愧與迴旋于胸的不安。張承志曾以如許的心態描寫魯迅，“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我感到這也是張承志的夫子自瑜伽教室道，也是他創作豪情的起源之一。
張承志長我六歲，生于1948年的北京。時期風暴到臨時，他是“手把紅旗旗不濕”的弄潮兒；年夜潮退往，他到內蒙古草原插隊落戶，七十年月被推舉到北京年夜學進修考古學，1978年考上了中國社會迷信院平易近族學專門研究的研討生，導師是有名平易近族史專家翁獨健。在這個專門研究範疇里，他取得了考古學、文獻學、汗青地輿學等多門專門研究常識，把握了多種外語和平易近族說話。他本可以在本身的專門研究範疇成為一個卓然大師，但他畢竟迷上了寫小說，還獲得導師的激勵。導師培育了他嚴謹的治學方式，但沒無限定他的人生成長標的目的，任他像一只不受拘束飛翔的雄鷹，飛向深山年夜漠。由青年先生一變為作家，再變為哲合忍耶的傳佈者，三變為伊斯蘭的學者與兵士。他進修的常識所有的都派上了用處，但走上了一條前定的不回之路，分開我們置身其間的世俗社會越來越遠。到這個時辰，我後面所說的，幻想主義教導下生長的那一代人，面前呈現了岔路。含混的幻想在張承志身上終于獲得落實，幻想成為一種崇奉。作為崇奉者，張承志從此進進了一個山高水遠、風景無窮之境界，六合是那么寬廣。但對我輩這類沒有取得崇奉者來說，本來很近的他，仿佛又變得那么遠遠。
實在這個岔路很早就呈現了，只是我毫蒙昧覺。1984年末，《上海文學》雜志社等在杭州舉行阿誰后來變得很著名的會議，醞釀了“尋根文學”。關于這個思潮的設法，最後是從幾篇曾經頒發的小說的會商中激發開來的，《南方的河》就是此中之一。也可以說，張承志的小說成為八十年月“尋根文學”思潮的泉源之一。張承志自己沒有餐與加入杭州會議，那時籌備會務的周介人教員說，他約請了張承志，但張承志在六盤山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論述本身世界不雅的變更。周介人沒有說詳細內在的事務，只說尊敬他的選擇。此刻回憶起來，恰瑜伽教室是阿誰寒冬時分，張承志進進西海固，皈依哲合忍耶。后來在《心靈史》里他寫道：“在1984個人空間年冬日的西海固深處，我遠遠地分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舞蹈，我們在上墳……”大要就是這個意思吧，表白了他自發與主流文學劃清界線。但是我對這些嚴重變更后知后覺，我只是把張承志的小說放在“尋根文學”的框架里停止當真剖析，并且以為他的小說在那時文學範疇中最具有古代認識。
對于他的另一部長篇小說《金牧場》，我也是愛不釋手。此作還在雜志上頒發，上海的批駁家、我的伴侶吳亮以他慣有的尖利撰文批駁，以為小說的幻想主義僅屬于古典和浪漫且已過期，而我不由得要保衛這部小說，寫了一封公然信做辯護。我以為，古代主義有本身的精力幻想，它并不表現在內部時空，而是凝集在人的本身。當尼采狂呼“天主逝世了”的時辰又進而指出，天主是被“我”和“你”殺逝世的。也就是說，人是無力量殺害本身空想出來的偶像的。天主逝世了，人還存在，加倍凸起了人是獨一存在，唯有人的體內轉動著熾熱的血液、精氣和盼望。這是張承志呼叫招呼的“盡看的前衛滿懷盼望”的意義，我領會這也是人的幻想地點。按照我的懂得，我特殊留意到《金牧場》里塑造了一個japan(日本)人平田英男，這是張承志筆下可貴呈現的一個古代世界中近乎完善的藝術抽像。平田英男是古代社會的通俗人，作為常識分子，他平實、剛毅、文明、安康，不單可以或許在精深的精力範疇里縱情漫游，也可以或許從事平常的日常生涯。他白日從事研討，早晨照常要往接孩子，做晚餐，一切都是布衣的，他是一個古代文明社會的真正強者。我把平田英男看作是張承志的精力兄長，希冀在這類青年人物抽像身上，升華古代世界的精力幻想。但我后來發明，我誤讀了張承志的小說，我以后再也沒有從張承志小說里讀到過這一類人物抽像，也不了解張承志后來對《金牧場》作大批刪改時，有沒有刪失落這小我物。不外我至今仍是安然地說，我愛好這小我物。
1984年到1989年是張承志深刻哲合忍耶進修修煉的階段，他沉潛于新疆、甘肅、寧夏等東南地域，與大批底層的貧苦群眾在一路，察看他們的生涯與崇奉。這個階段他還未忘記小說創作，他把東南高原的風土著土偶情與伊斯蘭精力高度聯合，寫出了一批“很是完善”的中短篇小說，如《黃泥小屋》《殘月》等。我稱這批小說“很是完善”，是指張承志後期幻想主義、前鋒精力和后期的伊斯蘭崇奉在這里重逢碰撞，以文學情勢完善聯合而筑成一座豐碑。我在主編《中國今世文學史教程》時，關于張承志那一節專門闡述，把《殘月》選為他的文學代表作，與張煒的《玄月寓言》、韓少功的《馬橋辭書》一路，回進“平易近間幻想主義”的創作思潮，作為二十世紀中國今世文學的壓臺之作，也作為我的文學史不雅的幻想之作。趁便闡明一下，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月初從今世文學創作中提掏出“平易近間”的創作理念，恰是來自如許幾部作品的啟示。
也許讀過文學史教程的讀者會感到，《殘月》是短篇小說，與后兩本長篇小說放在一路作為一個世紀的文學史殿后，在編製上不太和諧。我的答覆是，短也不妨，新文學開山也是一篇短篇小說，卻勝過晚清平易近初上百部長篇小說。況且《殘月》背后，聯絡接觸著張承志后半生的行動選擇，聯絡接觸著他以長篇小說情勢寫就的《心靈史》。我不預計在這里會商這本書，我一貫以為，教外人士不要隨意群情宗教的經典文獻，不懂就是不懂，蒙昧不克不及無畏。我是無神論者，但我自立規則，過寺廟盡不妄議空門，讀圣經盡不輕浮神跡。寺廟與經典都是我進修文學和美學的資料，一旦超越文學和美學的常識范疇，我只能默默尊敬。記得二十世紀九十年月初“人文精力”會商的時辰，風行過一本蕭夏林主編的書《無援的思惟》，副題是“關于《心靈史》的散文漫筆”，里面收錄了一篇我與張新奇、郜元寶、李振聲的會商文章。我讀《心靈史》確切遭到很年夜震動，但同時以我對實際國情的熟悉，又感到這本書應當在相干的宗教範疇施展感化，而不該該成為商品經濟年夜潮下的滯銷書。這本書的出書確切惹起顫動效應，惹起極年夜的社會反應，當然也惹起爭議——作為一部小說，不免讓人品頭論足，說是道非，隨之也帶來了某種限制和窘境。但我涓滴也沒有削弱對這本書的敬意。緘默了二十年以后，2012年，《心靈史》的刊定本以平裝版情勢從頭面世，我有幸取得一本作者簽名的可貴版本。張承志把此版本所取得的收益所有的募捐給受難的巴勒斯坦難平易近，將十萬美金親身送到了巴勒斯坦棲流所，用“手遞手”的典禮，完成了對四百七十六戶巴勒斯坦難平易近的募捐。那一年秋天，張承志親臨復旦年夜學公然演講，向復旦年夜學先生們先容了他往烽火下的巴勒斯坦棲流所的全經過歷程。聽說，他還往了南京年夜學、上海亞洲思惟論壇等處，五次公然陳述他的中東募捐之行。我取得他的答應，把他的演講稿與數十張照片，都登載在我與王德威傳授主編的《文學》創刊號上。
自《心靈史》以后，張承志宣布不再寫虛擬小說，但仍然沒有停下文學創作。從《荒涼好漢路》開端，十多本紀年體文集陸續出書，記載他后半生的生涯和思惟。這些文集被籠統地稱為散文集，其內在的事務是學術、考證、游記、演講等多種體裁情勢的匯集，散文是有學術氣的散文，而學術文章也是豪情的文字，經由過程散文的情勢表達出來。並且，于我的私家經歷而言，這些文章也幾多都有些交集，讓我在驚喜中覺得親熱。好比他的散文《橋斷時節》，關于埃迪爾內的年夜橋，我全無所聞，但作者寫著一座橋，又聯想到另一座橋：波斯尼亞的德里納河的橋。關于那座橋我倒略知一二，二十世紀八十年月我讀過南斯拉夫作家安德里奇的《德里納河上的橋》，與張承志在旅途中瀏覽的是統一部小說的中譯本。張承志追蹤關心的是中世紀伊斯蘭文明的殘暴和土耳其丞相穆罕默德·巴夏的政治善舉（造橋和“瓦科夫”基金），而我在四十年前瀏覽的感觸感染分歧，那時我寫過一篇書評，復述了小說里講過的一個故舞蹈場地事：德里納河年夜橋建造經過歷程極端殘暴，大眾不勝忍耐，小說中一個好漢拉底斯拉夫用原始方法損壞建橋，遭到了慘不忍睹的“樁刑”。他的尸體被釘在橋上，像耶穌那樣，成了磨難與不平的象征。這座汗青長久的石橋在第一次世界年夜戰中被摧毀了，但它見證的人世磨難卻遠遠沒有停止，從舊日的波黑戰鬥到明天的俄烏沖突——作者在文章開頭關于“魔鬼挖溝”的寓言，分歧樣令人沉思嗎？
關于丁玲，我不以為張承志有深入的研討，但我從這篇短短的散文里，讀到了一點新穎的感到。作者居然三次追蹤關心到丁玲晚期的“安那其”，就仿佛是從冷卻的爐膛里發明了點點未熄的灰燼一樣，他還提到了餐與加入過西班牙內戰的白求恩，西班牙內戰也是安那其積極介入的一場反法西斯的公理之戰。作者說道：“至于我小我，由于她魅力的特性先容，一個步驟步地，開端向安那其（無當局主義）求索。阿誰從1928年到1979年之間苦斗的特性，垂垂與我的小小孤旅重合了。”讀到這里，我有所悟，我與張承志之間的精力銜接，我與這位杰出的中國今世作家、伊斯蘭的學者、永遠不知倦怠的摸索者和尋求者，固然生涯經過的事況背道而馳，常識佈景也風馬不接，可是我在想，也許在尋求最高的精力幻想上，可否同病相憐、孤旅重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