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納:憶楊周翰師長教師–文找九宮格史–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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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年夜學的諸多傳統中,有一個“師長教師”傳統,稱某些教員為“師長教師”。“師長教師”是一種特別的尊稱,不是每一位教員都能博得“師長教師”的稱呼。你可所以傳授,但未必是“師長教師”。但是,“師長教師”的界說是什么?一位教員或傳授,到達什么尺度可以化身為“師長教師”?作為一位“師長教師”,他/她在什么時辰開端被稱為“師長教師”?這些,似乎都沒有定論。

上世紀七八十年月,北年夜西語系(后來英語專門研究從西語系分出來,自力成系)有多位師長教師,人們最常說到的師長教師有兩位,一位是李賦寧師長教師,一位是楊周翰師長教師。緣分使然,我曾有幸與李師長教師和楊師長教師有所交集。數十年曩昔,舊事煙消云散,但是,那些尚未隨煙云散盡的點點滴滴,至今仍留于記憶。此前,我曾寫過回想李賦寧師長教師的文章,本篇將聚焦楊周翰師長教師。

1978年秋,我考進北年夜西語系,成為英語專門研究的插班生,拔出早半年進學的七七級。同宿舍共六人,此中四人來自北京,京城的“侃爺”傳統成為宿舍文明的一部門,進學初,常常聽同窗“侃”燕園里的風聞軼事。在英語專門研究,那時最重要的掌門傳授就是李師長教師和楊師長教師,當然也是“侃年夜山”的熱點話題。對于年夜一重生,這些師長教師都是具有傳奇顏色的人物,所以我們總等待著見到真人。

由於李師長教師擔負系主任,有時會在大眾場所見到,加之師長教師后來還給我們班講課,會晤和接觸的機遇比擬多。楊師長教師由於分工分歧,加之忙于科研和校表裡的事務,與先生(尤其本科生)接觸較少。實在,那時在崗的老師長教師都非常忙。由于汗青的緣由,1977年恢復高考時,全國高校廣泛缺少師資,即便是五十年月已經會聚了全國最強的講授和科研步隊的北年夜英語專門研究,這時也落得一片青黃不接。

我記憶中最後見到楊師長教師的印象是背影。有一次從系里出來,正好楊師長教師走曩昔,有同窗指著他的背影輕聲說:“那是楊師長教師,楊周翰師長教師!” 后來偶然在平易近主樓見到楊師長教師,進出常騎一輛舊自行車,穿一套褪了色的中山裝。或許是持久“常識分子改革”的結果,同時也是文革后遺癥,那時北年夜校園里,那樣的打扮服裝似乎是一切男性師長教師們的標配——躲青色或灰色的咔嘰布中山裝,洗到褪色(我猜忌是決心反復洗曬的成果),一年到頭大都時辰都穿它,低調而溫和。

年夜二年級,開設“歐洲文學史”課程,重要教材就是楊周翰師長教師領銜主編的《歐洲文學史》高低兩冊。

大師都很高興,等待著楊師長教師來給我們講課。那是一門內在的事務豐盛、重量厚重的課,每周四課時。歐洲文學的起始階段以古希臘文學為主,由趙隆襄教員主講,后面的內在的事務則由英語、法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等分歧專門研究的若干教員分辨講解,各講一段。這門課先容了數千年歐洲文學傳統的主線,也觸及跨越地域和國此外多種文學款式和內在的事務,但由於時光太緊,且課程共享空間被朋分成碎片由多人講解,很多值得比擬和綜合的文學景象被疏忽了,挺惋惜的。異樣惋惜的是,由于汗青的局限,這門講義應追蹤關心的圣經文學和基督教傳統也在很年夜水平上被疏忽了。由於該課由多人(前后年夜約八位教員)講解,講臺成了走馬燈式的年夜舞臺,在統一批不雅眾眼前,繚繞統一個年夜主題,講課者們輪流登臺,各自展示其專門研究範疇的常識和授業風度,客不雅上構成一種“比拼”的格式,而先生們則在修課的同時一輪又一輪地欣賞著分歧“演員”及其作風,這些事也成為宿舍閑聊的話題。

“歐洲文學史”課程的停止部門講20世紀東方古代主義文學,此中“荒謬派戲劇”當然首推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的《等候戈多》,這部世界戲劇史上的經典之作,讓我們這批方才走出文革的年青先生年夜跌眼鏡,也年夜開眼界——腳本還可以如許寫?戲劇還可以如許演?但是,細細咀嚼,貝克特簡略而深入!荒謬而實際!劇中人一向在等候“戈多”,但直至閉幕,“戈多”一直沒有現身。與此相似,直至“歐洲文學史”課程閉幕,我們在教室里全部旅程等待的楊周翰師長教師,一直沒有進場。《歐洲文學史》的第一主編楊周翰師長教師就在本系。[1]對于浩繁修課者來說,整整一年讀其書未見其人,而這般“真人不出面”,幾多有點戲劇性,也增加了楊師長教師的奧秘感。

異樣給楊師長教師增加奧秘感的還有一件事。1981年秋,年夜四第二學期,要寫結業論文。能夠由於我們是文革后的第一屆本科結業生,有關細則還沒來得及制定,那時的論文設定絕對廣泛:只需是英語說話或英語文學范圍內的選題,都可以;沒有導師停止領導;用中文寫仍是用英文寫,隨便;論文的詳細格局和請求也相當“開放”,年夜有幾分“您看著辦吧”的架勢;無需辯論,只需在規則時光內交上往就行。于是,同窗們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如何寫的都有。有一位同窗,公以為我們班上最吃苦、最優良的同窗之一,他選擇用英文寫,聽說脫稿后到達洋洋灑灑的三四萬字,同窗們都很受驚。交上往以后,他的論文被分給楊周翰師長教師批閱,聽說楊師長教師給出的考語中有“缺少新意”的字樣,成就為“B”(傑出)。這位同窗坐不住了,跑到系辦公室訊問,教務員說,這是楊師長教師批的成就,誰也不克不及修改。實在,這件事在很年夜水平上要回因于昔時“百廢待興”的汗青時代,同窗們既沒有指定的論文導師,也缺少其他道路獲取若何寫論文的信息。[2]成果,這件事傳開后,成為楊師長教師對學術高尺度、嚴請求的又一實例,同時也增添了人們對楊師長教師作為一位嚴謹學者的敬畏之心。

1982年春學期,我開端在北年夜英語系讀碩士研討生。那一屆研討生共招十二人,年夜大都是從本系考上的,外校考來的僅三人。開學后不久,系里召集我們閉會,宣布一系列事項,尤其主要的是給研討生分專門研究、分導師。我被分在文學專門研究,導師是楊周翰師長教師。我了解,成為楊師長教師的弟子,既是一份聲譽,也是一份挑釁。會后,與楊師長教師面臨面接觸,師長教師確切有幾分“不茍談笑”,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但氛圍并不嚴重。我跟師長教師簡略說了本身的佈景,以及對讀研的初步設法,師長教師沒有亮相,讓我先給他一篇文章了解一下狀況,再約時光往他家面談。

那時我手頭最便利的就是本科結業論文,關于英國作家哈代的小說《還鄉》,剖析此中的天然景物描述。我的結業論文是羅經國教員批閱的,羅教員對論文評價頗高,并讓我直接投稿給北年夜創刊不久的《國外文學》雜志。是以我比擬有信念,將論文復印一份,放到楊師長教師的信箱里。

一禮拜后,我踐約往楊師長教師家。師長教師領我進進一個不年夜的房間,應是他的書房,但是給我留下印象的并不是書,而是那房間清雅的作風。家具物品未幾,講究而不局促。墻上白無余物,僅有一幅中等鉅細的書法,行文疏朗,翰墨飄逸,題名“尹默”,系沈尹默師長教師的墨寶。茶幾上的臺燈,以梅花瓷瓶為底座。我坐的那只圓凳,凳面上蒙著一片印著青花的蠟染布。凡此各種,秀氣、高雅、細膩,或系楊師長教師從老家姑蘇繼續來的傳統。

與師長教師相向而坐,扳談,氛圍一會兒就輕松了。聊了一會兒家常,說及我父親祖上系姑蘇閶門人,轉而講述我曾下鄉插隊和自學的情形,以及我對東方文學和比擬文學的愛好,聽楊師長教師談了一些唸書和進修的留意點,大約一節課時光就曩昔了。最后,說到我的論文,楊師長教師起首略予確定,然后直截了本地指出:寫學術論文,不用堆砌辭藻,把題目說明白就行。事后回味師長教師的警告,深感老辣。作為本科生的我,寫論文,學術積聚不敷,只能借勢辭藻支持門面。在我后來的講授生活中,有時讀到先生(或同事)的論文,文采飛揚,常常使我想起師長教師昔時的諄諄教誨。

我在讀研時代,曾因病復學一學期。其間,正遇上楊師長教師給研討生開課,講英國文學和比擬文學,我痛掉良機,抱憾不已。休學后,我補修了幾門課,此中一門是中文系的“中國神話研討”,我寫了一篇關于“中國洪水神話”的課程論文,獲得好評。世界上很多地域都有遠古年夜洪水的傳說,并構成神話故事,我想對分歧地域的洪水神話停止比擬研討,以此作為碩士論文。我把這個設法告知楊師長教師,師長教師讓我提交一個論文提綱。我在藏書樓泡了幾天,擬就一份兩三頁紙的提綱。

在楊師長教師的書房里,我呈上論文提綱,心中忐忑,斟酌著若何答覆師長教師能夠提出的題目。師長教師細心看了提綱,放下稿紙,沉吟半晌,淡淡地說:“這篇論文,我領導不了。”這般答復,年夜出所看,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師長教師把稿紙悄悄地推還給我,依然是淡淡地,說道:“換一個標題吧。”

這件事深深地感動了我,師長教師作為著名學者,為學之嚴謹、謹慎,為人之謙虛、坦蕩,以及對先生的高度義務感,讓我寂然起敬私密空間。這些年來,我見識過的研討生培育可謂八門五花。有的從擔負導師到先生結業沒有與先生停止過一次領導或溝通;有的將本身的姓名作為導師姓名印在先生論文的封面上,卻對封面上論文標題中的錯別字渾然不知;有的先生論文遠不達標,居然送審,被等閒否決。這也不限于中國,十多年前,在歐洲一一切六百多年汗青的有名年夜學,該校一位傳授告知我,他前一年帶了46名碩士研討生(還有博士生若干),我問他,怎么有時光領導這么多研討生,看四十多篇論文,哪怕只看一遍,也需求大批時光。他若無其事地一笑,說:“Well, they all got their degrees.”(“怎么說呢,他們都獲得了學位。”)

后來,我從頭選題,依然研討《還鄉》,切磋該小說表現的哲學思惟,兼做一點中東方傳統的比擬,論文提綱獲得楊師長教師首肯。師長教師吩咐我,有關哈代及其作品的題目可以就教張谷若師長教師(1903-1994)。張師長教師也是北年夜西語系的老傳授,退休多年,是中國譯介哈代作品的第一人,頒發的第一部譯著恰是《還鄉》(1935年)。我往造訪八十二歲高齡的張師長教師,在西城某胡同的一個老院子里,凝聽了張師長教師對哈代作品的看法。論文脫稿后,辯論經由過程,完成了我在楊師長教師門下的這段學業。

我結業后留校,在樂黛云師長教師掌管的北年夜比擬文學研討所任務。那時,中國的比擬文學是一股新潮,楊周翰師長教師任中國比擬文學學會首屆會長,樂黛云師長教師任中國比擬文學學會副會長。兩位師長教師正協力推動中國比擬文學的成長,我在研討所協助樂師長教師處置國際交通事務,不時與楊師長教師有直接或直接來往。回想起來,那些年與師長教師來往并留下較深記憶的有兩次。

1987年上半年,我往美國首都華盛頓,餐與加入美國上帝教年夜學舉行的跨文明研討會商班,那是我第一次出國。七月回到北京,樂師長教師見我回來很興奮,說八月底在西安舉辦中國比擬文學學會第二屆年會暨國際學術會商會,年夜會翻譯人選還衰敗實,你來擔負吧。由於所里共三人,只要我是外語專門研究的,且最年青,我責無旁貸,更由於沒有經歷、不知深淺,我一口承諾了這份任務。實在,擔負年夜會翻譯的腳色決不如想象的那么簡略。

年夜會開端,各級引導和國際外嘉賓致辭,當然要翻譯。此外,參會的海內學者有十位擺佈,基礎都設定了年夜會講話,也都要翻譯。他們年夜大都來自非英語國度,說出來的英語不免不隧道,還夾著各自外鄉的口音和聲調,對于譯者,就是一場惡夢!但是,我這個從未接收過筆譯培訓的翻譯,站在臺上,翻也得翻,不翻也得翻,無所遁逃。臺下一百多人,不乏英漢雙語的內行,首推楊周翰師長教師。耍幾下年夜刀,未必很難,難的是要在關公眼前耍年夜刀,並且要連續地耍。

怎么辦?扛!硬扛!獨一的措施,我事后回想,就是集中留意力,無論英譯中,仍是中譯英,掌握要義,處置好要害詞。留意力稍有散漫,就要卡殼,就要露怯。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小我要堅持聚精會神的狀況,又能連續多久呢?!回憶昔時,真不了解那一天是如何扛上去的。

晚宴,我被設定在主賓那一桌,不是賞賜,而是持續做翻譯。盡管疲乏,只能強打精力,進進腳色。主人、嘉賓輪流祝酒,遠道來客更是有感而發,滾滾不停,此起彼伏。這可把我害苦了,饑腸轆轆,滿目佳肴吃不得,還要專注于傾聽、翻譯。半個小時曩昔,我沒無機會吃一口飯菜。

japan(日本)京都年夜學的一位傳授,初度來西安,愛好得了不起,年夜講不雅感,我邊聽邊譯。最后,他說,從京都離開西安倍感親熱,由於這兩個城市的街道design非常類似,都是……。我正好喝了口水,沒聽清他說的最后兩個單詞,輕聲表示他重復一下。興高采烈的japan(日本)傳授似乎沒留意到,毫無反映。我正要進一個步驟提問,楊師長教師啟齒了:“Chessboard.” 師長教師淺笑著,輕聲對我說,“Chessboard design,棋盤式的design。” 一會兒救了我的急。實在,京國都的design,按照的就是昔時“遣唐使”帶回japan(日本)的中國現代國都design款式,只是範圍小一些。

楊師長教師顯然留意到我的疲乏和有飯吃不得的為難處境,向大師打了個召喚,請列位暫停措辭,讓陳納吃一點工具。師長教師的關心和關心真是一股熱流,隨同著一種承受師長“護犢”之情的感到。

會后,樂師長教師告知我,楊師長教師對我此次會議翻譯的表示覺得“滿足”。我非常欣喜,深知楊師長教師做出“滿足”的亮相盡非易事,同時,這也有助于我消解一份心結。我上研討生時代,有人提示我,系里將要開端招收博士生,我應當斟酌讀楊師長教師的博士家教。現在設定我跟楊師長教師讀碩,幾多也有這方面意思。但是,我沒有報考楊師長教師的博士,而是在斟酌出國,且出國也不預計再讀東方說話文學或比擬文學。對我的選擇,楊師長教師表現懂得,并為我出國請求寫了推舉信。只是在我本身心中,對此抱有隱約的歉意。所以,此次在楊師長教師為東道主的國際會議上,我可以或許做一點讓師長教師覺得滿足的事,非分特別興奮。

從西安回到北京,我再度赴美,成分是哈佛燕京社的青年拜訪學者。按現在的請求,我在哈佛年夜學人類學系注冊,拜在張光直師長教師門下,由於此前讀過張師長教師的《青銅時期》等著作,很感愛好。詳細的訪學打算是持續研討洪水神話,不是從比擬文學的角度,而是從比擬文明的角度。

1988年秋,我在哈佛的一年訪學停止,暫住在波士頓郊區的講座場地梅爾羅斯(Melrose)小鎮。玄月間的一天,申慧輝來德律風,說楊周翰師長教師來哈佛了,讓我曩昔小聚。申慧輝是我的學長,文革后北年夜英語專門研究的第一屆研討生,結業后在社科院外文所任務,正在哈佛訪學(也是哈佛燕京的項目)。中國傳統以為,“異鄉遇故知”是福星高照的事,可以或許在萬里之外的異國異鄉見到本身的導師,當然非常興奮。申慧輝住在E街(Everett Street),與哈佛法學院一街之隔,我們在她的公寓客堂里品茗、聊天。七十三歲的楊師長教師,略顯旅途勞頓,但看上往身材狀態相當好。

那天,申慧輝預備的主食是揚州炒飯。她說,電飯煲里的米飯就要好了,并以美食家的口氣說明道:“正宗的揚州炒飯是不克不及用剩飯做的,必需用方才煮好的新穎米飯才幹炒出風味。” 說著,她便往廚房,開端操縱。客堂里余下楊師長教師和我。

實在,那時的我,正處于人生窘境之中。依照現在請求哈佛燕京“青年拜訪學者項目”的規則,一旦登科,哈佛燕京將供給一年獎學金,在哈佛年夜學訪學,在此時代可以請求美國高校的博士項目,假如獲得“好年夜學”的登科,哈佛燕京將持續供給獎學金,讀博士。什么是“好年夜學”?規則中沒有明白界說。我請求讀博,獲得張光直師長教師支撐,他看了我的兩篇論文(中英文各一篇),為我寫了推舉信。1988年頭,我先后收到哈佛年夜學人類學系博士研討生登科告訴和榮獲哈佛燕京博士獎學金的告訴。還有比如許更好的情形嗎?!我那時正派歷一些小我不順,但如許的好新聞,使我一掃陰霾,滿懷希冀,預備投進到在哈梵學習的重生活。沒想到,就在這萬事俱備,連春風(獎學金)也不欠的情形下,居然多此一舉:四蒲月間,哈佛燕京忽然告訴,說是北巨匠資科來函,請求“青年拜訪學者”停止訪學后回北年夜教課,讓我本身與北年夜協商處理,不然無法供給博士獎學金。但是,幾回再三寫信給北巨匠資科,十足杳無音信。沒有哈佛燕京的獎學金,哈佛研討生院的登科就無法落地。成果,秋學期開學了,本應在哈佛校園里唸書的我,卻困居于波士頓郊外的小鎮。

我把工作的前因後果和滿腔的不服向楊師長教師吐訴了,師長教師默默地聽著,片刻,悄悄地嘆了一口吻。對于楊師長教師的無言之嘆,我那時不甚懂得。多年后,讀到人們的回想文章,讀到楊師長教師的手札,以及得知其他一些信息后,我才了解,楊師長教師在肄業、任務、小我生涯等諸多方面也曾歷盡周折。那時,師長教師無言,只是嘆出了一份人生感歎。

不曾料及,那天在哈佛與楊師長教師扳談,竟成為我與師長教師的永訣。一年后,1989年11月,得病赴西安的楊師長教師,在古都駕鶴西往。

佛說,人之交集,緣起而聚,緣盡而散。但是世事無常,有時辰,人已團圓,緣猶未盡。我與楊師長教師之間的緣分就屬于后者。

2001年,我回國在上海任務,當時距楊師長教師謝世已十年有余了。回國后不久,我應孫景堯傳授之邀,到上海師范年夜學介入創立“比擬文學與世界文學國度重點學科”。孫師長教師組織了一系列運動,先后請來國際(也有幾位境外的)比擬文學界的著名學者和年夜佬,共商創立事宜。先容我的時辰,孫師長教師總要綴上一句,“陳納教員是楊周翰師長教師的門生”,常常激發來人一陣唏噓,紛紜回想起楊師長教師,群情師長教師在本國文學和比擬文學方面的成績和進獻。每逢那樣的場所,“楊師長教師的門生”就成了我的名號,人們對師長教師的贊譽,也讓我置身于師長教師的光環之下。每逢那樣的場所,總喚起我的感謝之情,再度感觸感染到師長教師的名看和影響,師長教師并未遠往,仍在冥冥之中看護著我這個“離經叛道”的門生。

孫景堯師長教師與楊周翰師長教師之間,既有持久的學術來往也有深摯的小我友誼,上世紀80年月,他們之間多有手札往來。孫師長教師開辦的比擬文學與比擬文明輯刊《文貝》,在2014年第2輯刊載了楊周翰師長教師致孫景堯師長教師的十七黃歷信,“不只有助于清楚楊師長教師的學術過程,同時也可成為中國比擬文學汗青書寫的主要根據”(鄧艷艷語),一時傳為美談。我與孫師長教師閑聊,也常會說到楊師長教師。有一次,孫師長教師向我講述了一件舊事。

工作產生在1985年8月,孫師長教師和楊師長教師一路往巴黎,餐與加入第十一屆國際比擬文學年夜會,古稀之年的楊師長教師在年夜會上做了講話,并被選為國際比擬文學協會副會長。分開巴黎的前一天,楊師長教師召喚孫師長教師一路到飯店一樓的咖啡廳,說是要等一小我。過了一會兒,從門口出去兩位白人婦女,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由一位約三十歲的男子陪同。楊師長教師站起身來,老太婆徑直走向楊師長教師,孫師長教師和那位年青男子則讓到一邊。楊師長教師和老太婆在咖啡桌前相向而坐,相互凝視著,久久沒有措辭……過了一會兒,兩位白叟淚水滿面……

孫師長教師身臨其境,親眼目擊了這一汗青性的場景,不測,驚詫,激動,有所猜想,有所領悟,但一直不知就里。事后,楊師長教師沒有做任何說明,孫師長教師也沒有問過楊師長教師,開不了口。這件事成為巴黎之行的一個謎,一個不宜向外人訴說的謎。但是,真是無巧不成書,十多年后,這個謎有了正解。90年月末,孫景堯師長教師應聘離開上海師范年夜學文學院任務,文學院院長是孫遜傳授,而孫遜夫人孫菊園傳授則是楊周翰師長教師的外甥女,她揭開了“巴黎之謎”的本相。

“那位老太婆是楊周翰師長教師的初愛情人,陪同老太婆的是她的女兒。” 孫景堯師長教師說出答案。上世紀30年月,楊師長教師就讀于北年夜,曾無機會往歐洲,協助藝術史家喜龍仁(Osvald Sirén, 1879-1966)傳授編寫英文版《中國繪畫史》。在此時代,楊師長教師趕上一位歐女郎,雙雙墜進愛河。……

“我想,你應當把這件事寫上去,留給后世的學人和讀者。”講完這件不平常的舊事,孫師長教師感歎不已,對我說,“我已經想寫,一向沒動筆。此刻你來了,由你寫更適合,你是楊師長教師的門生。” 關于“寫上去”這件事,孫師長教師是非常當真的,先后跟我說過好幾回,我也曾向他許諾,等適合的時辰必定寫。后來,有一次學院聚首,我和孫遜佳耦同桌,孫菊園傳授坐我旁邊,我們扳談的話題之一就是她的舅舅楊周翰師長教師。聊及“巴黎之謎”,她說,楊家家風很嚴,那時那場跨國愛情的風浪,族人都了解。同時,她也激勵我,為楊師長教師這段舊事留下點文字。

現在,我坐在這里敲擊著鍵盤,論述那流年事月之舊事,但是,前文說及的重要人物——楊周翰師長教師,孫景堯師長教師,孫遜傳授佳耦——都已先后作古,余下的唯有記憶。

人,生涯在實際中;人,生涯在記憶中。

記憶,是一種巧妙的存在,可所以抽象有形的,也可所以詳細活潑的;可以訴諸于說話文字,也可以浮現為畫面記憶;既可出自于腦,亦可發自于心。就我而言,關于楊師長教師的記憶凡是是伴著畫面的,無論是最後留下背影的穿戴褪色中山裝的楊師長教師,仍是在書房里會商論文選題時神色謹慎的楊師長教師,抑或在餐桌上淺笑著提醒“Chessboard”的楊師長教師,甚至最后在哈佛扳談中“嘆而不語”的楊師長教師。回想舊事,師長教師仿佛就在面前,觸手可及。

這里要說的是楊師長教師的記憶。1935年,二十歲的楊師長教師赴歐,翩翩弱冠,風華正茂,趕上花季年少的歐女郎,一拍即合,情深意切……個中細節不得而知。不外,確實可知的是,有人執意作梗,終于釀出一部古代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1985年,七十歲的楊師長教師再度赴歐,得以重見初愛情人,遠離五十年之久,各自飽經風霜,但是,一朝重逢,淚眼相向……可以斷言,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光里,這對情侶在心靈深處不曾有一日分別。何故使然?——記憶。

異樣出于記憶,楊師長教師于1987年在japan(日本)頒發了題為《中西悼亡詩》的論文,比擬中國現代的悼亡詩和東方相似題材的作品,尤其是丈夫弔唁亡妻的詩篇。文直達引蘇軾的名句,“縱使重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豈不恰是楊師長教師巴黎之行的寫照?!或謂,悼亡詩為弔唁“亡者”,分歧乎楊師長教師的情境。此說不無事理,但事理是多面向的。從文藝心思學來看,所謂通感、共情(移情)等藝術伎倆佈滿著“假借”和“投射”的機制。可以揣度,巴黎回來的楊師長教師感歎不已,意猶未盡,撰文論中西悼亡詩,旨在假弔唁“亡者”之詩篇慨嘆人間“生人”之摯愛,經由過程復雜而奧妙的移情和借替性格感經歷(vicarious experience),完成其波折而深邃深摯的感情宣泄。退一個步驟說,對于情若山海的情人,五十年的“生離”又何異于“逝世別”?!說究竟,“一切學術都是學者本身人生窘境之投射”。[3] 面臨浩如煙海的中西文學,任何一位資深研討者的“題目認識”或“不受拘束選題”,無不與其小我的親身經過的事況相干,所謂心有所系、情有所寄也。

古今中外,人生最年夜的喜舞蹈教室劇之一是“無情人終不成家屬”。楊周翰師長教師的感情經過的事況正映照了如許的喜劇,而孫景堯師長教師所見證的恰是這出喜劇中最為動人的一幕。孫師長教師才思過人,擔負過編劇,研討過戲劇文學,善于言辭表達。有一次,在給研討生講比擬文學的講堂上,孫師長教師先容了楊師長教師的學術和出身,并講述了昔時的“巴黎之謎”。

巴黎,久負盛名的浪漫之都,有時,也是浸漫著戀愛甜蜜的悲傷之地。

1985年,阿誰秋天的傍晚,巴黎,塞納河濱的旅店,一樓的咖啡廳里,燈色昏黃,古稀之年的楊周翰師長教師,在靜靜地等待一位訪客,一位不平常的訪客。

閃回到20世紀30年月,年青的楊師長教師初訪歐羅巴,像是命有定緣,與一位妙齡女郎一見鐘情,傾慕相愛。但是,合法這對熱戀者沉醉于柔情深情、嚮往幸福的時辰,橫里來了一位“法海” ——楊師長教師的伯父,當時出任平易近國當局駐歐公使,果斷否決侄兒與洋男子的愛情,硬生生地分離了這對跨國鴛鴦。底本“有緣萬里來相會”的情侶,從此勞燕分飛。這一分就是半個世紀!

這長短常的半個世紀!二戰猛火席卷歐亞,空費時日,生靈涂炭。西方古國天崩地裂翻天覆地,從天堂的毒火中迂回走向重生。…… 萬幸的是,歷經了半個世紀的動蕩、變遷、大難和患難,天各一方的跨國情人,還都健在。

訪客出去了,恰是昔時的歐女郎。

工具分飛,整整五十個年齡!天南地北,各自禁受了無盡的風風雨雨!記憶中的俊男靚女業已化為實際中的古稀白叟,雪染的鬢發、滄桑的容顏。讓他們重返塞納河畔、相向而坐的,或是命運的旨意,更是萬里江山隔而不停的相思、蹉跎歲月磨而不滅的愛情。

有道是,悲極無言,喜極無語。悲喜交集之間,一貫內斂、自持的楊周翰師長教師伸出了微顫的手,當兩雙既熟習又陌生的手牢牢握在一路的時辰,奪眶而出的熱淚遠勝過人人間一切說話!“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縱使白雲蒼狗,縱使歲月無多,古稀之年的無情人仍要萬里迢迢赴約,作甚?——他們既不等待殿堂,也不嚮往將來;只為那半個世紀的掛念,只為那百年間的相思;只為在有生之年再會上一面,只為在步進寂滅之前再互道一聲,保重。

問人間,情為何物?!

怎何如,無情人終不成家屬?!——無情人,終—不—成—眷—屬?!

孫景堯師長教師沉醉于對楊周翰師長教師的追想之中,將所見、所聞、所思娓娓道來。萬般遺憾的密意道白,夾敘夾議,交叉著留白般的擱淺,一幀幀斑駁活潑的汗青畫面,化為彼此切換的蒙太奇,歸納出一則真人版的工具方戀愛傳奇,牢牢扣住了在場每一位同窗的心。據昔時修課者回想,說至動情處,年逾花甲的孫師長教師嗚咽掉聲,潸然落淚,在座的年青人無不為之動容,一時光,師生同泣,涕泗交下,教室里一片泫然。

嗚呼,師長教師!

悲哉,吾師!

我是人世難過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2024年4月初稿,7月刊定)

注釋:

[1]《歐洲文學史》的另兩位主編分辨是吳達元(1905-1976)和趙蘿蕤(1912-1998),也都是北年夜西語系的老師長教師。我們修課時,法語專門研究的元老吳達元師長教師曾經往世,而英語專門研究的一代才女趙蘿蕤師長教師則在文革中被逼瘋,此時方才走出“瘋人院”。那是一段仁至義盡、令人心碎的汗青!

[2]說來難以相信,那時北年夜藏書樓簡直沒有關于若何撰寫學術論文的信息。我跑了幾趟藏書樓,只發明一本《如何寫論文》的小冊子,收了幾篇泛泛而談的文章,茫無頭緒。小冊子中有一篇文章絕對較好,作者是四川年夜學的一位王姓傳授,于是我給這位素未碰面的王傳授寫信,就教寫論文的題目,經由過程幾封信。第二年,來自四川年夜學的王一川到北年夜讀研討生,轉告我,川年夜的王傳授帶信向我問好,王一川問我:“你與王傳授是什么關系?”我一笑,說:“我是他的先生。” 那時給王一川留下一個謎,明天算是把答案揭開了。

[3]劉易斯·蘭博,《宗教皈信》,陳納譯,北京:社會迷信文獻出書社,2023,第ii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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