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人文極盛,“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之說廣為傳播。此中潘岳與陸機總被文學史放在一路,故有“潘陸”并稱。二人文風異趣,評家稱“潘江陸海”,交流不為無由。恰如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言:“潘、陸齊名,機、岳之文永異。”
在文學的世界,陸機與潘岳之名往往形影不離,詩文也常相提并論;實際汗青中,二人的關系卻非常奧妙,如有“爭鋒”之意,近乎“王不見王”。裴啟《語林》記錄:
士衡在座,安仁來,陸便起往。潘曰:“清風至,塵飛揚。”陸回聲答曰:“眾鳥集,鳳皇翔。”(晁載之《續談助》引)
陸機來自吳國,潘岳出生滎陽,彼時南人、北人之間,此種針鋒絕對的故事本就頻仍演出。陸機多次在此類故事中,作為南人代表,抗衡北人,其弟陸云與出生潁川富家的荀隱,也曾在文壇牛耳張華的宴會上,碰撞出“云間陸士龍”與“日下荀叫鶴”的機鋒(《世說新語·排調》)。潘岳來,陸機走,當然可視為南、北爭衡的表示,也可看成二人實際關系的折射。
“王”或允許以選擇“不見王”,但潘、陸同在洛陽,用命朝堂,總有無法回避彼此的時辰。明里暗里,二人至多有過四次“比武”。
身為西北士人的代表,陸機進洛后,“權過人主”的賈謐一度向他伸出橄欖枝。晉惠帝元康六年(296年),陸機“進為尚書郎”之際,賈謐曾“贈詩一篇”,其詩恰是潘岳代作,即蕭統《文選》所收《為賈謐作贈陸機》;陸機則作《答賈長淵》相報,亦被《文選》收錄。潘岳為代筆妙手,聽說那時的清談名家樂廣“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曾請潘岳代作讓表。欲作代筆,須先得其“意”,故樂廣自述己志,而潘岳“直取錯綜,便成名筆”(《世說新語·文學》)。以此推之,潘岳代賈謐作贈詩,要轉達的自是賈謐的心意,至于畢竟若何措辭,則由潘岳掌控。質言之,此次贈答明面上是賈謐與陸機相共享會議室互酬唱,倒也無妨看作潘、陸二人的詩語比武。
陸機曾為太子洗馬,賈謐亦在“東宮歷年”。正是以,潘岳代賈謐追想過往“纏綿東朝”,與陸機“情同友僚”,贈詩的目標顯然是為穩固關系。站在中朝的態度,孫吳政權不具符合法規性,故而潘岳直斥“南吳”乃“僭號稱王”,平吳克勝,則“偽孫銜璧”。這般觸目標字眼,作為陸遜之孫、陸抗之子的陸機,定然無法疏忽,但又不得不認可面前的既成現實。是以答詩決心繞開“僭”“偽”之說,先將魏、晉嬗替回結為“天厭霸德”,“天命”既已轉移到晉,所以“陳留(曹奐)回蕃,我皇(司馬炎)登禪”,蜀漢與孫吳也隨之來回,即“庸、岷稽顙,三江改獻”是也。眾人盡知,司馬昭滅蜀在前、司馬炎即位在后,也就是說,應是“庸岷稽顙”在前、“我皇登禪”在后。陸機有興趣紊亂時光次序,必定水平淡化了“三江改獻”的辱沒。
潘岳代賈謐所作贈詩,將陸機比為來自“海阪”“南岡”的“長離”(靈鳥)“朱鸞”,清楚仍是在成分上作文章。此后,潘岳雖用年夜段翰墨稱美陸機“播名上京”后的官吏經過的事況,但值得玩味的是,此番承認實在帶有奧妙的限制,即詩中“在南稱甘,度北則橙”一語。這句古諺世所共知,原意是說南邊的“橘”移植到南方會釀成“枳”。站在陸機的角度,即便潘岳終極以“崇子鋒穎,不頹不崩”這等贊語,開釋了友善電子訊號,但陳舊的諺語仿佛提示他:北人對南人一直無法放下藐視之心。鑒于此,陸機答詩才會說:“惟漢有木,曾不踰境;惟南有金,萬邦作詠。”從地區、物產角度正面還擊。他自視應為“萬邦作詠”的“南金”,而非如對方所稱“甘”“橙”之類“曾不踰境”的物什。陸機并未起因“南”進“北”而自失落身價,反倒在“度北”之后,“南金”的重量甚至會激發南方文壇的“三張減價”。(這組贈答詩,朱曉海師長教師已有相當高深的闡述,見氏撰《潘岳論》,載《燕京學報》新十五期,第156-157頁。)
元康六年,潘岳出任著作郎,至八年(298年),因妻喪去職。也就在此年,陸機出補著作郎,宿命般地接替了潘岳的職位。這剛好與“安仁來,陸便起往”的逸聞相照應,分歧的是潘岳走、陸機便來。潘岳為亡妻作的《哀永逝文》應撰于此時;接任著作郎的陸機,得以進進秘閣,讀到曹操《遺令》,于是寫下《吊魏武帝文》。這一年的潘、陸,只是擦身而過,不曾正面臨壘,卻近乎同時寫出關于“逝世亡”的動聽篇章,可以說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比武”。
“逝世亡”是潘岳最善於的文學主題。《文選》“賦”“詩”二類均有“哀傷”之目,潘岳的手筆赫然在列;此外,與“逝世亡”相干的《選》“文”之中,潘文居“哀”“誄”之最。就在充滿著“吊祭悲痛”(蕭統《文選序》)的利用文類中,安仁的《哀永逝文》與士衡的《吊魏武帝文》一并取得昭明太子青睞。
潘、陸二文異趣,從哀、吊對象即可察知:《哀永逝文》寫新喪之妻,《吊魏武帝文》則因早作灰塵的曹操而作。傷至親非常平凡,吊前人稍顯可貴,是以陸機在序中特地假定有客提問:
臨喪殯而后悲,睹陳根而盡哭。今乃悲傷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者無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識情之可無乎?
凡是而言,“喪殯”之時才會教人“悲”“哭”。感知逝世亡需求在場,書寫逝世亡亦當如之。在《哀永逝文》中,作者簡直再現了從出殯到下葬的全經過歷程,正因在場,感情才足夠逼真。曹操早在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就已薨逝,處于“百年之際”“無情之地”的后人,本不該哀傷。陸機之所以“傷懷”,緣由在于:即便像魏武帝如許有“回天倒日之力”“濟世夷難之智”,“格乎高低”“光于四表”的年夜人物,終極也不外“躲于戔戔之木”“翳乎蕞爾之土”,難逃一逝世。
年夜人物不單會逝世,且逝世前的情狀也難免為難。陸機讀到的魏武《遺令》,除卻“經國之略”“隆家之訓”,還有“愛子托人”“分噴鼻賣履”之類零碎家務,而曹操盼望將本身的衣裘“別為一躲”,逝世后竟遭瓜分。眾人眼中的年夜人物,到頭來竟這般“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閨房”,留戀紅塵,無法忘情。
較之魏武帝,潘岳的老婆只是一個大人物,小到唯有經由過程潘氏留下的詩文,才幹窺見其身影與芳名(《聚散詩》)。在她身后,“悲”“號”“哀”“哭”不只貫串于喪葬經過歷程中,也在潘岳的文學世界永恒回響。假如說陸機要切磋的是逝世亡之“理”,即人終有一逝世,年夜人物亦莫能外;那么潘岳要抒寫的無疑是逝世亡之“情”,哪怕是大人物的逝世,也會令至親長懷哀思。大人物有其“年夜”,年夜人物有其“小”,這或可成為“機、岳之文永異”,二者卻又齊名的盡佳佐證。
文學之外,陸機、潘岳在史學上也有交手。那時朝廷欲修國史,就《晉書》該若何限斷,即本朝的“汗青出發點”題目兩次睜開會商。開初,荀勖、王瓉分辨提出“正始”和“嘉平”兩種起年方法;晉惠帝時,此一話題再引熱議,賈謐又提出“泰始為斷”之說(《晉書·賈謐傳》)。唐修《晉書·潘岳傳》直抒己見地說:“(賈)謐《晉書》斷限,亦岳之辭也”,意即所謂“泰始”起年說為潘岳出謀獻策。
當時,陸機也介入了《晉書》限斷的會商。王隱《晉書》即見此事,《初學記》也保存片言,其文曰:
三祖實終為臣,故書為臣之事,不成不如傳,此實錄之謂也;而名同帝王,故自帝王之籍,不成以不稱紀,則追王之義。
另據干寶《晉紀》載:“賈謐請束皙為著作佐郎,難陸機《晉書》限斷。”陸機對《晉書》限斷的所有的看法,現今已無法獲知,不外既然賈謐派出那時的有名學者束皙與之辯難,便可知他與臺前的束皙、幕后的潘岳見解相左。依照陸機所說,身為西晉“三祖”的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尚未篡位,“實終為臣”,史家理應為其作“傳”;而以后世追尊的角度論之,他們已然同等帝王,其傳又可稱“紀”。“紀”“傳”名、實的兩難,既凸顯了“三祖”成分的暗昧,也折射出《晉書》限斷的為難。正始元年(240年),司舞蹈教室馬懿動員“高平陵之變”,成為獨一的輔政年夜臣,隨后改元“嘉平”,標志著司馬氏已獨攬年夜權。所以無論起年自“正始”仍是“嘉平”,都恰似事後將還是臣子的帝王野心昭告全國;“泰始”起年,則從司馬炎正式即位算起,才不至于扯下汗青的遮羞布。潘岳與陸機,一個依靠典午,一個出生“勝國”,自然的態度使二人最基礎殊途。
潘岳身為賈氏翅膀,唐修《晉書》本傳枚舉其人數條“罪行”,最嚴重的一條指控當屬:“構愍懷(司馬遹)之文,岳之辭也。”元康九年(299年),賈后design廢止太子司馬遹,先詐稱惠帝身材抱恙,呼太子進朝,而后將其灌醉,共享空間誘使他繕寫詛咒帝后的禱神文。這份構陷文書即由潘岳起草,其辭云:“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進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了,吾當手了之……”(《晉書·愍懷太子傳》)措辭不單與潘岳小我文風年夜相徑庭,也殊非正常狀況下司馬遹能夠的表達,荒謬紊亂,卻是頗合醉酒的神態,足見代筆之妥當。
永康元年(300年),賈氏一黨被誅,潘岳、石崇等人也“白首同所回”(潘岳《金谷集作詩》)。此前慘遭賈后迫害的司馬遹,得以恢復“太子”成分,取得“愍懷”的謚號。那時有兩位作手,代表官方為太子撰寫“誄頌”,此中一位即是陸機。在愍懷太子遭誣被害與逝世后復位的政治風云中,潘岳與陸機又一次教學宿命般地相銜:前者的手筆招致太子之“逝世”,太子之“逝世”竟又成為后者執筆的動因。陸機以誄文為愍懷洗冤,直斥賈后“若何晨牝,穢我朝聽”,此時已隨賈氏同進鬼錄的潘岳,借使倘使地下有知,會否再次執筆與之爭勝?究竟環球皆知,安仁“巧于敘悲”(《文心雕龍·誄碑》),最擅哀、誄。
史稱陸機有“豫誅賈謐”之功,不外幾年光景,卻在成都王司馬穎麾下不幸枉逝世。《南史》記錄謝靈運問謝晦“潘、陸與賈充好壞”,此番設問乍看怪僻。假如說賈充代表著權利,潘與陸只是權利操控的兩支筆,筆與筆之間才辨別孰優孰劣。不外“趨利”的安仁也好,“邀競”的士衡也罷,二人多次“比武”的背后,總有一只權利的年夜手。
此前,吳國西陵守將步闡降服佩服晉朝,陸機之父陸抗收兵伐罪,晉朝與陸氏對陣的將領為楊肇,亦即潘岳岳父。這場戰爭的勝敗,對陸、楊、潘三族的將來影響極重繁重。牽動陸機、潘岳命運的齒輪,或許在西陵交兵之際就已開端動彈。